铁骨铮铮的左氏诸公
晚明政治的黑暗,到天启朝,已达登峰造极。这黑暗的源头无疑是阉宦当权。在中国古代史上,每当皇权衰落之时,便是阉宦和士大夫两大集团争权夺势之际。宦官和士大夫仿佛是天敌,在宫廷之上,在皇帝座下,围绕着国事政事或者皇家内事,他们总在不断争斗着、互相钳制着,此消彼长,此长彼消。制衡他们的是皇帝,皇帝若是懦弱无能,便只好成为一方的傀儡。
天启朝阉宦集团的代表是魏忠贤,士大夫集团的代表是东林党人。在这两派你死我活的斗争中,魏氏集团占了上风,酿成了历史上著名的“六君子惨案”。
当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间无赖,中年自宫的赌徒太监被权力膨胀到“九千岁”的时候,许多曾经自命清高的士大夫已经堕落成了蝇营狗苟之辈,他们跟在魏忠贤后面摇尾乞怜,狺狺作势,成了宦官集团的豢鹰走狗。有史家称此为“晚明士大夫的集体无耻”,“当是时,欧洲人正在向亚洲美洲侵略扩张,后金疯狂地向明王朝进攻,中国各地民变风起云涌,明政府的几乎全体官员,却向一个宦官变态般地谄媚。”
这谄媚包括向魏忠贤跪拜奏事,山呼九千岁,包括全国各地争相为魏忠贤建生祠,更有甚者,要“以忠贤配孔夫子”“以忠贤父配启圣公”。史家这样分析“在宦官当权的闹剧里,中国的士大夫精神也像宦官的身体一样被阉割了。”
当然在这集体无耻和精神阉割中,仍然有人独善其身也有人挺身而出。东林党人就一直与阉宦集团势不两立。六君子便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。六君子者,杨涟、左光斗、周朝瑞、魏大中、顾大章、袁化中是也。其中的左光斗即是安徽桐城人。
左光斗,字遗直,一字共之,万历三十五年(
1607)进士。由中书选授浙江道御史,后升任左佥都御史。在御史任上,左光斗一贯仗义执言,尤其与副都御史杨涟公忠一体,深孚众望。然而在那宵小当道的朝堂之上,他们的公忠行为也招来了许多权贵者的忌恨。
天启四年(
1924)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,气得魏忠贤暴跳如雷。紧接着,左光斗又草拟了魏忠贤三十二该斩罪。这还了得?!左光斗的奏章还未送出,东厂的鹰犬已经侦知。于是魏忠贤当即将他罢官回家:看你无官无职,还有什么资格上奏章?
仅仅罢官当然不能解“九千岁”心头之恨。于是经过一番罗织罪名,将杨、左并东林六君子统统逮捕下狱。天启五年(
1625)七月,六人未经任何法司机构审理,全部在东厂监狱中被残害致死。
关于他们的惨案史书多有记载:内阁中书汪文言本是一小官,只因他与左、杨等人走得近,便将他捉去严刑拷打,逼他“揭发”左光斗等人受贿误国,造成边防失守。明朝锦衣卫折磨人的手段是出了名的,汪文言吃打不过,说“罢罢罢,反正我的口遂不了你的心,任你巧为口供,我都认了便是。”于是一份早已捏造好的口供摆到了汪文言的面前,汪文言一看,是说杨、左等人受了辽东经略熊廷弼的贿赂,而此时熊廷弼已因边关失守被关押在狱,即将处死,熊一死,此受贿案当然就死无对证了。汪文言怎么也没想到要他画押的口供竟是如此卑鄙无耻,他悲声高叫:“天乎!冤哉!如此诬陷清廉之士,有死不承!”可是由不得他不承,他被强行画押,然后活活打死。
“原告”已死,不能再言,而身系重狱的“行贿者”熊廷弼听说此事,更是好笑:“杨、左两人乃皆前日劾我者也,何以余为通贿?”
然而一切本就是莫须有的,熊廷弼不承认行贿又有何用?魏氏集团本就没打算让三法司来审理此案。他只需授意锦衣卫将他们害死在狱中即可。锦衣卫有一套所谓“全刑”:笞杖、枷锁、脚镣、手钮、夹棍、拶指、压膝、断脊、刺心、剥皮。这些变态的阉人们,难道能够在这种折磨人的酷刑中获得自身被宫的某种心理补偿?史载六人在北镇抚司(属锦衣卫)受尽各种酷刑,肌肉腐烂,筋断骨裂。顾大章受刑不过而自尽,其余五人均被残害致死。杨涟死时土囊压身,铁钉贯耳,其状惨不忍睹。而关于左光斗的惨状,方苞《左忠毅公逸事》写得活灵活现:“席地倚墙而坐,面额焦烂不可辨,左膝以下,筋骨尽脱也。”尽管如此,而当史可法化妆成掏粪人去狱中探望老师时:“史前跪,抱公膝而呜咽。公辨其声,而目不可开,乃奋臂以指拨眦,目光如炬,怒曰:‘庸奴!此何地也?而汝来前。国家之事,糜烂至此,老夫已矣,汝复轻身而昧大义,天下事谁可支柱者?不速去,无俟奸人构陷,吾今即扑杀汝!’因摸地上刑械,作投击势。史噤不敢发声,趋而出。后常流涕述其事,以语人曰:‘吾师肺肝,皆铁石所铸造也!’”
方苞所写之事,是听他父亲方仲舒说的,方仲舒是听方文说的,方文是左光斗的女婿,关于狱中之事,是听史可法亲口说的。当是第一手资料。
左光斗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,但面对史可法的冒然涉险,他仍然怒火中烧,斥责他不顾国家重任。他不要这样的私情,他要他做天下支柱。所以,当清军长驱直入,明王朝终于忽喇喇大厦倾的时候,史可法一柱独立,虽无能支撑住腐朽不堪的大明江山,毕竟完成了一个抗清英雄以身殉国的民族形象。
《左忠毅公逸事》写的就是史可法和左光斗之间的师生情谊。史可法赴京赶考时,是个穷苦书生,无钱住客栈,只好寄宿郊外古寺中。那时左光斗任职京畿督学,一个风雪严寒的日子,左督学微服出行,入寺游玩,看见一书生伏案而卧,身边一篇文章墨迹未干。左督学悄悄拿起文章一看,竟是一篇妙文。于是对这个贫穷书生心生怜悯,解下身上的貂裘轻轻覆在书生身上。转出来,问寺中僧人,知此人是来京应试的士子,名史可法。待到考试时,史可法果然考了个第一名。等到史可法来拜谢座师时,左光斗引他入内拜夫人,对夫说:“吾诸儿碌碌,他日继吾志事,惟此生耳。”
一对相知师生,两个铁血汉子。只是在晚明那乱世和末世,他们的抱负并未得到施展,双双死于盛壮英年。一个死于朝中阉宦,一个死于外族兵刀。
其实左光斗的儿子并不像他说的那样“碌碌”。他有四子分别名为国柱、国栋、国林、国材,皆是饱学之士,被时人称为“龙眠四杰”。他们也像其父一样铁骨铮铮,疾恶如仇。崇祯朝时,魏氏集团覆灭,东林党人一度东山再起。“六君子案”也平反昭雪,左光斗被追赠太子少保,谥忠毅,建专祠。然而明朝已经腐朽不堪,任谁都回天无力了。崇祯皇帝苦苦支撑了十七年,这是内忧外患的十七年。在这忧患之中,复社诸生与阉党余孽继续斗争着。左国柱们是复社中的干将。
除了国柱兄弟,还有左光斗的七弟光先、八弟光明都曾在崇祯朝和南明小朝廷做过官,他们同样是些篾视权贵的铁骨汉子,一直与阉党余孽势不两立。所以,当崇祯朝覆亡之后,南明小朝廷又成了阉党余孽的天下,左光先、光明、国柱、国栋们又受到了马、阮集团的政治迫害。
左氏诸公,皆是铁骨铮铮的硬汉。桐城史籍所载,不止起自光斗。其实光斗的曾祖父左麟就做了一件堪称侠义的壮举。左麟,号松坡,字天祥。明成化年间,桐城地方芦苇课税过重(想必那时芦苇在桐城占有一定的经济份额),许多贫家交不起税到处躲藏,到了除夕年关回到家中,往往还被逮进监狱。左麟总是出资帮他们交税,没钱了,卖田卖地帮他们交,田地卖完了,又借贷帮他们。可是,课税年年有,头年的债还未还清,第二年的又来了。他想这样不是办法“代输课,无已时,岂若撞登闻鼓刎颈阙下吁减课邪?”他决定要去告御状,请求减税。于是北行进京,写好状疏,准备闯殿了。同行的家仆左恩却偷偷将状疏藏在自己怀里,对左麟说:主人你不可死,若皇上问起课税事,必得你来讲清其中的积弊。就让小仆代你击鼓上疏,以身受死吧。原来真如戏台上演的,若告状,先吃一顿杀威棒。就这样,左恩怀疏到午门伏阙,死于交戟之下。事惊朝廷,皇上召见,左麟将芦税过重,民不堪受之事一一奏来。最后结果,减税百分之三十。左麟办成了这件大好事,回乡后,乡里人都对他感恩戴德。听说他这一趟告御状,前后化费了上千两银子,有人便资助了三百两银子给他,他收下了这银子,却又用这银子造了一座桥,方便行人。
光斗的父亲人称左太公,名出颖,字韬甫。史载“太公有大略,喜怒不形,处嚣若寂,在险若夷。”左出颖是个秀才,喜读史,曾著《读史拾余》,阐述历史上阉党之祸。光斗中进士后,太公即将此书送给儿子,勉励其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直臣君子。左光斗被祸之后,太公虽然心中悲愤,然而也只是默默流泪。直到光斗平反昭雪,建祠安牌,重新祭葬之后,太公才仰天大恸。大恸之后,说:“我今天可以死了。”于是端坐而逝。年已八十四岁。
左氏一门,皆是铁骨铮铮的汉子。不仅在朝者是,在野者也是;不仅主人是,奴仆也是。为国为政,为乡为民。可捐躯,可殉道。
读史,读至此,令人唏嘘。击节!
左忠毅公祠址在桐城城区北大街,桐城中学院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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